天还没亮透。
窗帘拉得严丝合缝,但总有那么一两缕不屈不挠的光,从布料的缝隙里钻进来,像一把极细的、撒了金粉的尺子,精准地量在我眼皮上。
我睁开眼。
第一闻到的是他身上的味道。
不是什么高级香水,就是沐浴露和织物柔顺剂混合在一起,再被体温烘烤了一整晚,发酵出的一种……很“江迟”的味道。
干净,又带点懒散的烟火气。
旁边的人呼吸均匀,胸膛平稳地起伏着。一只手臂还搭在我腰上,不重,但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感。
第999次。
我心里默念这个数字。
可能没那么多,也可能早就超过了。反正从某一个节点开始,我就懒得去记了。
“在闺蜜哥哥枕边醒来”,听起来像什么三流言情小说的标题。
但发生在我林未身上,就只剩下一地鸡毛的现实。
我和苏念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闺蜜,江迟是她亲哥。我们三个,几乎就是彼此人生的固定背景板。
我小心翼翼地,像拆炸弹一样,把江迟的手臂从我身上挪开。
他“唔”了一声,翻了个身,继续睡。
我松了口气,光着脚下床。
地板有点凉,凉意顺着脚底板一路往上蹿,蹿到天灵盖,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三分。
昨晚又喝多了。
苏念失恋,拉着我跟江迟去他开的那个小破酒吧,三个人没说几句话,闷头灌了好几瓶。
后来苏念被她男朋友接走了,哭哭啼啼地演了一出“你走我留下你追我回头”的破镜重圆戏码。
只剩下我和江迟。
再后来的事,不用想也知道。
我轻手轻脚地拉开卧室门,想去洗手间冲个澡,把这一身酒气和不清不楚的暧昧都冲掉。
刚把门拉开一条缝,就听见江迟的手机在客厅响了。
他没醒。
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,我怕吵醒他,干脆走出去,想帮他按掉。
屏幕上跳动着“猴子”两个字。
是他的发小,陈浩。
我划开接听,还没来得及开口,陈浩那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。
“迟哥!醒了没啊?昨晚怎么样,成了没?”
我愣住了。
什么成了没?
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,攥着门把手,躲在门后。
电话那头,陈浩还在嚷嚷:“我可跟你说啊,苏念那丫头都给我透底了,说林未那死心眼儿的就认准你了。你昨天不都把求复合的前男友都给苏念送回去了吗,就为了跟林未单独待着。这气氛都烘到这儿了,你再不表白,你就是孙子!”
我的心脏“咯噔”一下,好像被谁用手狠狠攥住了。
我听见江迟在卧室里翻了个身,似乎被吵醒了。
我立刻挂断电话,把手机扔回沙发上,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脑子里“嗡嗡”作响。
求复合的前男友?
苏念……给我透底?
江迟为了我,把苏念……
一连串的信息砸得我头晕眼花。
我听见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他起床了。
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卧室,在他走出房门的前一秒,重新躺回床上,闭上眼睛,假装熟睡。
心脏跳得像擂鼓,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。
江迟趿拉着拖鞋走到床边,站了一会儿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。
几秒钟后,他好像是去客厅拿了手机,然后又走回来。
我听见他拨通电话的声音。
“喂,猴子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有点低沉。
“操,你挂我电话干嘛?”陈浩在那边抱怨。
“刚没醒。”江迟的声音很平静。
我屏住呼吸,耳朵竖得像兔子。
“我问你话呢,你跟林未……到底怎么说啊?昨晚那么好的机会。”陈浩追问。
来了。
审判的时刻来了。
我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答案。
客厅的窗帘应该被拉开了一点,有光线从门缝里漏进来,在我紧闭的眼皮上投下了一道亮痕。
我听见江迟轻笑了一声。
那笑声很轻,像一片羽毛,却刮得我心口生疼。
然后,他说。
“就那样呗。”
三个字,轻飘飘的,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陈浩在那边好像有点急:“什么叫就那样啊?你小子能不能给个准话?”
江迟顿了顿,我听见他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。
“还能怎么样?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,又或者,是理所当然的倦怠。
“都这么多年了,跟家人似的。”
“总不能真把她当女朋友吧,那多奇怪。”
家人。
奇怪。
这两个词,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地、毫不留情地插进了我的心脏。
插进去,还转了两圈。
把那些我小心翼翼藏了快十年的,不敢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、那些辗转反侧的暗恋、那些被他一个眼神就搅乱的心跳,全都绞得血肉模糊。
原来,是家人啊。
原来,跟我在一起,是奇怪的啊。
我攥紧了被子,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,用疼痛来抵御那股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灭顶的酸楚和屈辱。
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。
眉毛微微挑着,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,一副“你太大惊小怪了”的欠揍德行。
那是江迟最常见的表情。
我见过无数次。
在他揉着我的头发说“傻子”的时候。
在我喝多了耍酒疯,他把我扛回家的时候。
在我工作不顺,他默默陪我坐到天亮的时候。
原来,那一切,都只是“家人”之间的理所当然。
是我自作多情,想多了。
电话那头,陈浩好像也沉默了。
过了半晌,他才叹了口气:“那你也别老这么吊着人家啊,不合适。林未多好一姑娘。”
“我吊着她了?”江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辜,甚至有点好笑。
“我什么都没干啊。”
“是她自己愿意往这儿跑的。”
是啊。
是我自己愿意的。
是我犯贱。
是我一次又一次,在他划下的那条名为“朋友”和“家人”的界限边缘,疯狂试探,总以为再往前一步,就是柳暗花明。
结果,前面是悬崖。
我摔得粉身碎骨。
“行了,不跟你说了,她快醒了。”江迟压低了声音,“挂了。”
电话挂断。
屋子里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,一下,沉重得像丧钟。
我继续装睡。
我不知道除了装睡,我还能干什么。
冲出去质问他吗?
凭什么?
我有什么身份?
一个赖在“哥哥”床上不走的“妹妹”?
只会让他觉得更“奇怪”吧。
过了大致十分钟,我听见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,然后是关门声。
他走了。
在他走后的一瞬间,我睁开眼,死死地盯着天花板。
天花板上有一小块水渍,形状像一只丑陋的飞鸟。
我看了它很久,直到眼睛发酸,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,砸进枕头里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我哭了。
不是嚎啕大哭,就是无声地流泪。
像一个拧开了却没有关紧的水龙头,那些委屈、不甘、愤怒、还有无尽的自我厌恶,就这么争先恐后地涌出来。
第999次。
也该是最后一次了。
我在那张充满了“江迟味道”的床上,躺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像一具尸体。
直到苏念的电话打过来,咋咋呼呼地问我:“喂!林未!你人呢?昨晚跑哪儿去了?没跟我哥发生点什么吧?”
我抓起手机,看着屏幕上“念念不忘”四个字,突然觉得无比讽刺。
我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声音说:“没啊。”
“我昨晚就回家了。”
“你哥?我怎么会跟你哥在一起,别开玩笑了。”
骗人原来这么简单。
只要心死了,嘴巴就可以说出任何话。
电话那头,苏念“啊”了一声,有点失望:“我还以为……我哥那家伙,就是闷骚,你得主动点!”
主动?
再主动,就成倒贴了。
不,我已经倒贴了快十年了。
“我主动什么啊,”我笑了一声,那笑声干巴巴的,“我跟他,就跟兄妹一样,你想什么呢?”
我把江迟的话,原封不动地,还给了他妹妹。
苏念在那边嘟囔:“什么兄妹啊,你们又没血缘关系……”
“行了不说了,我这儿忙着呢,挂了。”
我没等她说完,就掐断了电话。
然后,我从床上一跃而起,冲进浴室。
打开花洒,水温调到最烫。
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,皮肤很快就红了,有点疼。
但我需要这种疼痛。
我需要把属于江迟的一切,气味、温度、记忆,全都从我身上烫掉,刮掉,冲进下水道里。
我用了半瓶沐浴露,搓得自己像个被扒了皮的土豆。
从浴室出来,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眼睛又红又肿,脸色苍白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狼狈得像条落水狗。
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。
林未,你活该。
我没有动江迟房间里的任何东西,穿上我昨天来时穿的衣服,拿起包,像一个仓皇出逃的贼。
走到门口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这个我赖了无数个夜晚的房间,整洁,干净,带着一丝冷淡的禁欲感。
书架上还摆着我几年前送他的一个高达模型。
桌上的烟灰缸里,有半截没抽完的烟。
一切都和我记忆里一样。
又好像,什么都不一样了。
再见了。
江迟。
再见了。
我那长达十年的,一个人的兵荒马乱。
回到自己租的小公寓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手机里所有关于江迟的痕迹都清理掉。
没有合照。我们从来不拍那种东西。
但我有偷偷存下来的,苏念发在朋友圈里的,带着他的照片。
一张是他靠在吧台边调酒,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。
一张是他抱着苏念养的那只肥猫,一脸不耐烦,但手却很诚实地在撸猫下巴。
还有一张,是去年我们一起去海边,他站在礁石上,海风吹起他的衣角,像一部文艺电影的截图。
我一张一张地看,然后一张一张地删除。
每删一张,心上就像被挖掉一块肉。
疼。
但疼过之后,是空荡荡的轻松。
然后,我拉黑了他的微信,电话号码,所有社交软件。
做得决绝又彻底。
我知道,以我和苏念的关系,我们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。
但至少,我可以选择不再主动出目前他面前。
我可以选择,把我的生活,从他的世界里,连根拔起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我活得像个机器人。
上班,下班,加班。
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,做一个PPT,能翻来覆去改二十遍,把甲方折磨到崩溃,也把自己折磨到虚脱。
同事都说我疯了。
“林未,你这是要竞争年度卷王吗?”
我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我需要忙起来。
忙到没有时间去想他,忙到没有力气去悲伤。
苏念约了我好几次,都被我用“加班”的理由推掉了。
她很纳闷:“你最近怎么了?你们公司是要上市吗?这么拼?”
“嗯,老板画了个大饼,说这个项目做好了,给我升职加薪。”我面不改色地撒谎。
“真的假的?那我哥前两天还问我,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喝酒了。”
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。
你看,他就是这样。
他不会直接来问我。
他只会通过苏念,不痛不痒地,传递一个“我注意到你不在了”的信号。
像一个主人,发现他惯常趴在脚边的宠物,突然不见了踪影。
他关心的,不是宠物去了哪里,过得好不好。
他关心的,只是自己脚边那块地方,空了。
“最近太累了,喝不动了。”我说,“等我忙完这阵子吧。”
“行吧,那你自己注意身体啊,别累坏了。”
挂了电话,我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,突然一阵反胃。
我冲到洗手间,干呕了半天,什么都没吐出来,只吐出一堆酸水。
胃里火烧火燎的。
我这才想起来,我好像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。
失恋的人是不是都这样?
先是心死,然后是胃死。
我扶着洗手台,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无人色的自己,突然觉得很没意思。
我这是在干什么?
用伤害自己的方式,去惩罚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人?
太蠢了。
我打开手机,点开外卖软件,给自己点了一份最辣的麻辣香锅,加了双份午餐肉和肥牛。
外卖送到的时候,我还开了一罐啤酒。
我坐在乱糟糟的客厅地毯上,一边吃,一边喝,一边看一部无脑的喜剧电影。
辣得我鼻涕眼流,呛得我直咳嗽。
但很爽。
好像所有淤积在心里的情绪,都随着汗水和眼泪,一起排了出去。
吃到一半,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我划开接听,没好气地“喂”了一声。
“林未。”
是江迟。
我的手一抖,一块午餐肉掉回了外卖盒里。
我怎么忘了,他知道我的另一个手机号。那个我专门用来应付工作和外卖的号码。
“有事?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那边沉默了几秒。
“你把我拉黑了?”
“嗯。”我承认得坦坦荡荡。
“为什么?”
我差点笑出声。
他居然问我为什么?
“江迟,你觉得我们目前,还有联系的必要吗?”我反问。
“什么意思?”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,“林未,你又在闹什么脾气?”
“闹脾气?”我重复着这三个字,觉得荒谬又可笑,“我没有闹脾气。我只是觉得,我们应该保持一点距离。”
“毕竟,我们是‘家人’,对吧?”
“总腻在一起,挺‘奇怪’的。”
我把那两个他用来给我定罪的词,原封不动地,扔了回去。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死寂。
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。
过了不知道多久,他才开口,声音又干又涩。
“你听到了?”
“听到什么?”我揣着清楚装糊涂,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我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。”
“苏念有你这个好哥哥就够了,不需要再多我一个妹妹。”
“就这样吧,我挂了。”
说完,我直接挂断电话,然后,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。
做完这一切,我像虚脱了一样,靠在沙发上。
外卖盒里的红油还冒着热气,但我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。
摊牌了。
虽然是以这种最狼狈,最不体面的方式。
但总归,是结束了。
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。
我会慢慢地,彻底地,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。
然后找一个不好不坏的人,谈一场不好不坏的恋爱,过完这不好不坏的一生。
我甚至开始接受公司的安排,去相亲。
对方是一个程序员,格子衫,黑框眼镜,头发有点稀疏,人很老实,甚至有点木讷。
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。
他很紧张,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,说话也磕磕巴巴。
“林……林小姐,你好,我……我叫张伟。”
“你好。”我客气地笑笑。
整个下午,我们聊的都是一些干巴巴的话题。
工作,收入,户口,房子。
像一场面试。
他问我:“你喜爱什么样的男生?”
我想了想。
我想说,我喜爱那种看起来有点拽,有点懒,笑起来嘴角会有一个很浅的梨涡,会一边骂我笨,一边又默默帮我收拾烂摊子的男生。
但我说出口的却是:“成熟,稳重,有责任心。”
张伟听了,好像松了口气,推了推眼镜:“那……那我应该还挺符合的。”
我看着他,突然觉得很悲哀。
为他,也为我。
我们都在努力扮演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角色,却把真实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。
相亲结束,张伟提出送我回家。
我拒绝了。
我说我自己打车就好。
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,我看到一辆黑色的SUV在我面前停下。
车窗降下来,是江迟那张我刻在心里的脸。
他瘦了点,下颌线更清晰了,眼下有淡淡的青色。
“上车。”他命令道。
我没动,像没听见一样,继续低头看手机。
“林未,我让你上车!”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。
我抬起头,冷冷地看着他:“江先生,我们很熟吗?”
他被我这个称呼噎了一下,脸色变得很难看。
“别逼我下去抓你。”他咬着牙说。
我知道他做得出来。
僵持了几秒,我不想在马路边上演这种难看的拉扯戏码。
我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。
车里的味道,还是那么熟悉。
我别过头,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,一句话都不想说。
“那男的是谁?”他开口,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我相亲对象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好像想说什么,但最后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,“林未,你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?”
“总比某些人把我当妹妹,还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奇怪要好。”我立刻怼了回去。
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他猛地一脚刹车,把车停在路边。
“你果然都听到了。”他扭过头,死死地盯着我,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。
“是,我听到了。”我迎上他的目光,毫不畏惧,“我不仅听到了,我还觉得你说的特别对。江迟,谢谢你,谢谢你让我认清了现实。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他尝试解释。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我步步紧逼,“你是想说,你实则喜爱我,想跟我在一起,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吗?”
我看着他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那一瞬间的犹豫,像一盆冷水,把我心里最后一点死灰复燃的火苗,也浇灭了。
我笑了。
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“你看,你根本就不是。”
“江迟,你承认吧,你根本没那么喜爱我。”
“你只是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了我围着你转,习惯了我随叫随到,习惯了有我这么一个备胎,在你无趣的时候可以逗弄一下,在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点情绪价值。”
“你享受这种感觉,对不对?”
我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子,扎向他,也扎向我自己。
他被我说得脸色发白,攥着方向盘的手,骨节都泛着青。
“我没有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你没有?”我冷笑,“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清楚?你要是早点告知我,你只当我是妹妹,我至于犯贱这么多年吗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什么都别说了。”我打断他,“江迟,我累了。”
“我不想再猜了。”
“从今天开始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我们俩,就当从来没认识过。”
说完,我拉开车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没有回头。
我怕一回头,就会看到他受伤的表情,然后我就会心软。
我不能再心软了。
我的人生,不能再耗在他身上了。
我以为这次之后,他会彻底放弃。
没想到,他比我想象的,要执着得多。
他开始出目前我公司楼下。
不说话,就是靠着车,抽着烟,等我下班。
我把他当空气,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。
他开始给我送东西。
午餐,下午茶,甚至是我之前念叨过好几次的,一家很难排队的点心。
全都让外卖员送到我公司前台。
我原封不动地,让前台小姐姐分给同事们吃。
大家吃得不亦乐乎,还开玩笑说我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,这么体贴。
我只能苦笑。
苏念也来找过我。
她一脸愁容:“未未,你跟我哥,到底怎么了?”
我看着她,反问:“你哥没跟你说吗?”
苏念摇摇头:“他什么都不肯说,就跟变了个人似的。天天在家唉声叹气,酒也不喝了,酒吧也盘出去了,就天天研究怎么给你送吃的。”
我愣住了。
酒吧盘出去了?
那个他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起来,说是他“梦想和灵魂”的安放之处的酒吧?
“他……为什么要把酒吧卖了?”
“我也不知道啊。”苏念也很茫然,“我问他,他就说不想干了。我觉得,肯定跟你有关。”
她拉着我的手,小心翼翼地问:“未未,你是不是……不喜爱我哥了?”
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睛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怎么可能不喜爱他。
十年啊。
那是我整个青春。
怎么可能说不喜爱,就不喜爱了。
我只是,不敢再喜爱了。
“念念,”我叹了口气,“有些事,你不懂。”
“那你告知我啊!”她有点急了,“你们俩这样,我夹在中间好不舒服啊!”
我看着她,突然觉得很抱歉。
这是我和江迟之间的事,却把她也牵扯了进来。
“对不起,念念。”我说,“但这件事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。”
“你只要知道,我没有怪你。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苏念还想再说什么,但看着我疲惫的样子,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她走后,我在办公室坐了很久。
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。
楼下,那辆黑色的SUV,还停在老地方。
车灯没开,像一头沉默的野兽,蛰伏在夜色里。
我突然觉得很烦躁。
他到底想干什么?
用这种方式,是想感动我,还是想折磨我?
我抓起包,冲下楼,径直走到他车前。
我敲了敲车窗。
车窗降下来,露出他那张憔ें憔悴的脸。
“江迟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我开门见山。
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我想追你。”他说。
这三个字,从他嘴里说出来,那么不真实。
我愣了好几秒,然后,笑了。
“追我?江迟,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?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那你告知我,你为什么想追我?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“是由于你突然发现,没有我这个‘妹妹’在身边,很不习惯吗?”
“还是由于,你看到我去相亲,你的占有欲作祟?”
“或者,你只是觉得,我以前那么喜爱你,目前突然不理你了,让你很有挫败感?”
他沉默了。
他的沉默,就是最好的回答。
“江迟,收起你那套吧。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我不是你无趣时的消遣,也不是你证明魅力的工具。”
“你要是真的对我有一点点尊重,就请你,离我远一点。”
说完,我转身就走。
“林未!”他突然在身后叫住我。
他下了车,几步追上来,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他的手很用力,像是怕我跑掉。
“不是的。”他说,声音嘶哑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我承认,我以前是个混蛋。”
“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,我把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,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,你对我来说,到底意味着什么。”
“那天,你把那些话扔给我,开车走了之后,我一个人在车里坐了一晚上。”
“我想了许多。”
“我想起,你第一次来我家,小小的一团,躲在苏念后面,怯生生地叫我‘江迟哥哥’。”
“我想起,你高中失恋,哭得稀里哗啦,是我陪你喝了通宵的酒。”
“我想起,你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,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,是我到处托关系,帮你找了第一份实习。”
“我想起,你每次加班到深夜,都会给我发信息,问我酒吧打烊了没,想过来喝一杯。”
“我想起你喝醉了的样子,想起你笑起来的样子,想起你跟我斗嘴的样子……”
他每说一句,我的心就颤抖一下。
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,像开了闸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
“我以前总觉得,我们之间,就这样也挺好。”
“不用挑明,不用负责,进一步怕失去,退一步又舍不得。”
“我就是个懦夫。”
他看着我,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痛苦。
“直到我听苏念说,你去相亲了。”
“我当时脑子里‘嗡’的一下,就只有一个念头。”
“我不能让你走。”
“我不能想象,你后来会对另一个男人笑,会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肩膀上,会把你的好,都给另一个人。”
“我嫉妒得快要疯了。”
“林未,我那时候才知道,我说的那些屁话,什么家人,什么奇怪,都是放屁!”
“我就是喜爱你。”
“我喜爱你,喜爱了许多年。只是我自己,一直不敢承认。”
他说完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
我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心跳声,交织在一起,又乱又急。
我看着他。
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,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。
他的眼睛里,有我期盼了十年的东西。
是爱意。
是毫不掩饰的,炙热的爱意。
眼泪,毫无征兆地,又一次决堤。
这一次,不是委屈,不是心酸。
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感情,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我哭得泣不成声,像个孩子。
他慌了,手忙脚乱地想帮我擦眼泪,却越擦越多。
“别哭,别哭……”他把我拥进怀里,紧紧地抱着,“对不起,林未,都是我不好。”
“是我混蛋,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。”
“你打我吧,骂我吧,怎么样都行,就是别不理我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我把脸埋在他胸口,闻着那熟悉的,让我安心又让我心碎的味道,放声大哭。
我把这十年里所有的委屈,所有的等待,所有的不甘,全都哭了出来。
我不知道哭了多久。
直到我哭得累了,抽噎着,在他怀里抬起头。
“江迟。”我哑着嗓子叫他。
“嗯,我在。”
“你说的,都是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他低头,吻了吻我的额头,“比真金还真。”
“那你后来……”
“后来我就是你男朋友。”他抢着说,“唯一的,合法的,可以写进户口本的那种。”
我被他逗笑了,眼泪还挂在脸上。
“谁要跟你写进户口本了……”我小声嘟囔。
“你要。”他霸道地说,“这辈子,你只能是我的人。”
他捧起我的脸,深深地看着我。
“林未,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?”
“这一次,换我来追你。”
“换我,来走向你。”
我看着他眼里的星光,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期盼。
我心里的那座冰山,终于在这一刻,彻底融化。
我踮起脚尖,主动吻上了他的唇。
他的身体僵了一下,随即,反客为主,用一个炙热而深沉的吻,回应了我。
这个吻,没有情欲。
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,和尘埃落定的安宁。
我们分开了很久才分开。
彼此都气喘吁吁。
“所以,你答应了?”他抱着我,下巴抵在我头顶,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。
“看你表现。”我故意说。
“保证表现好。”他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,“从明天开始,给你送早餐,接你下班,周末陪你看电影。所有情侣该做的事,我们都补上。”
“那……酒吧怎么办?”我问。
他顿了一下。
“钱财乃身外之物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“没了可以再赚。老婆没了,就真的没了。”
我心里一暖。
“谁是你老婆了……”
“快了。”
那天晚上,他送我回家。
到楼下的时候,他拉着我的手,不肯放。
“今晚……我能上去坐坐吗?”他问得小心翼翼。
我看着他,故意板起脸:“江先生,我们目前是什么关系?”
他愣了一下,立刻反应过来,站直了身体,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:“林未女士,我是你正在考察期的,以结婚为前提的,男朋友。”
我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那……考察期的男朋友,就先在楼下待着吧。”
我冲他做了个鬼脸,转身跑进了楼道。
身后传来他哀怨的喊声:“林未!你这是虐待!”
我靠在门后,笑得喘不过气。
心里,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甜蜜。
原来,捅破那层窗户纸后,是这样的感觉。
第二天一早,门铃就响了。
我顶着一头鸡窝,睡眼惺忪地去开门。
门口站着江迟,手里提着豆浆油条。
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头发好像精心打理过,身上还是那股好闻的味道。
看到我,他笑得一脸灿烂:“早啊,宝宝。”
我脸“唰”地一下红了。
“谁……谁是你宝宝!”
“你啊。”他挤进门,把早餐放在桌上,“快去洗漱,不然要凉了。”
他像在自己家一样,熟门熟路地找到杯子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觉得,这一幕,好像在梦里出现过许多次。
吃早饭的时候,他不停地给我夹菜。
“多吃点,你都瘦了。”
“这个好吃,我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的。”
我看着他忙前忙后,献宝似的把所有好吃的都推到我面前,心里又酸又软。
“江迟。”
“嗯?”
“你以前……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狗腿呢?”
他夹菜的动作一顿,抬起头,幽怨地看着我:“那不是以前没转正吗?”
“目前持证上岗了,服务当然要到位。”
我被他这套歪理说得哭笑不得。
我们的关系,就以一种全新的,又有点笨拙的方式,开始了。
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,每天接我下班。
有时候我加班晚了,他就在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我,处理他自己的一些事情。
等我下来的时候,他会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。
周末,他会带我去看电影,去逛美术馆,去吃那些我收藏了很久但一直没机会去的餐厅。
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。
细致到,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。
有一次我来例假,肚子疼得厉害。
他比我还紧张,上网查了一堆资料,又是给我煮红糖姜茶,又是给我买暖宝宝,还非要给我揉肚子。
我躺在沙发上,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活,突然就笑了。
“你笑什么?”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出来,一脸严肃。
“我笑你啊。”我说,“江大少爷,什么时候也学会伺候人了?”
他把碗递给我,在我身边坐下,伸手把我揽进怀里。
“只伺候你一个。”他说。
苏念知道我们在一起后,比我们还激动。
她请我们吃饭,在饭桌上,举着杯子,一脸郑重地对江迟说:“哥,我可把我们家未未交给你了。你后来要是敢欺负她,我第一个不放过你。”
江迟笑:“放心吧,我疼她还来不及呢。”
我看着他们兄妹俩,心里暖洋洋的。
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“家人”这个词,在这一刻,突然有了全新的意义。
我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。
当然,磨合也在所难免。
江迟这个人,骨子里还是有点大男子主义。
有一次,我跟一个男同事由于一个项目,聊得比较多。
被他撞见了。
他当时没说什么,但一整晚,脸都臭臭的。
我问他怎么了,他也不说,就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。
直到睡觉前,他才从背后抱住我,闷闷地说:“后来离那个男的远一点。”
我哭笑不得:“我们就是谈工作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他很霸道,“他看你的眼神不对。”
“那你还说我是家人,跟你在起很奇怪呢?”我翻旧账。
他一下子就蔫了。
“我错了。”他把脸埋在我脖颈里,声音闷闷的,“老婆,我错了还不行吗?”
“后来我再也不说那种混账话了。”
“你是我老婆,不是妹妹。谁敢把你当妹妹,我跟他急。”
我被他这副无赖又可怜的样子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。
只能叹口气,转过身,抱住他。
“江迟,我爱你。”我说。
这是我第一次,这么直白地,跟他说这三个字。
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。
然后,他把我抱得更紧了,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。
“我也爱你。”他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T觉的颤抖。
“林未,我爱你。”
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。
好像要把过去十年亏欠我的,都一次性补回来。
再后来,他用卖掉酒吧的钱,加上他的一些积蓄,在我公司附近,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。
店名就叫“未迟”。
苏念吐槽说:“哥,你也太土了吧。”
他一脸得意:“你懂什么,这叫浪漫。”
咖啡馆不大,装修得很温馨。
我每天下班,就过去他店里。
有时候帮他看看店,有时候就找个角落,安安静静地看书,等他打烊。
看着他在吧台里,专注地做着手冲咖啡,阳光洒在他身上,岁月静好。
我常常会想起,那个在江迟枕边醒来的清晨。
那个听到了残忍真相,心如死灰的自己。
如果当时,我没有听到那通电话,我们会怎么样?
也许,我还会继续当他那个不清不楚的“妹妹”。
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,在他不需要的时候,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。
直到有一天,他遇到了他真正想娶的女孩,然后客气地给我递上一张请柬,笑着说:“妹妹,来喝我喜酒啊。”
想到那个画面,我就不寒而栗。
所以,我很庆幸。
庆幸那个早上,庆幸那通电话,庆幸江迟的那些混账话。
是它们,给了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。
也是它们,逼着我们,看清了自己的内心。
有一次,我和江迟窝在沙发上看电影,我又想起了这件事。
我问他:“江迟,如果那天我没听到你打电话,你会跟我表白吗?”
他想了想,很诚实地摇头。
“可能不会。”
“那时候的我,就是个胆小鬼。怕改变,怕负责,怕失去你这个‘最好’的朋友。”
“所以,林未,”他转过头,认真地看着我,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谢你听到了那通电话。”
“也谢谢你,那么决绝地离开。”
“是你,把我从那个自欺欺人的壳子里,给拽了出来。”
我看着他,笑了。
“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,当初那么混蛋?”
他也笑了,凑过来亲了我一下。
“是。所以为了报答我,你是不是得……”
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。
我拍开他的手,嗔了他一眼:“想什么呢,孩子还在呢。”
江迟愣住了。
“孩子?什么孩子?”
我从沙发上拿起一个刚刚拆开的快递盒,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验孕棒,递给他。
上面,是两道清晰的红杠。
江迟盯着那个小小的验孕棒,看了足足有一分钟。
然后,他抬起头,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。
“我……我要当爸爸了?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他“嗷”的一声,像个傻子一样,把我横抱起来,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。
“我要当爸爸了!林未,我要当爸爸了!”
我被他转得头晕眼花,只能笑着捶他的背:“放我下来,放我下来!”
他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,然后单膝跪地,握着我的手,仰头看着我。
他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系的星星。
“林未,”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郑重得像在宣誓。
“嫁给我,好吗?”
窗外,夕阳正浓。
金色的光,透过落地窗,洒满了整个客厅。
也洒在了我们身上。
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我爱了整个青春的男人,看着他满眼的爱意和期盼。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这一次,不再是第999次在枕边醒来。
而是往后余生的,每一次。